炎夏的末尾,也不知道是哪一阵风,哪一场雨,在哪一夜把季节送进了秋天。
秋之初,适合看一切。
比如看天,天色蓝到澄澈,仿佛天空高出了一层;比如看云,农谚里“七月八月看巧云”,那真是一点都不假,不仅是最纯的那种白,而且形状也美,可以想象成任何样子;比如看山,山上的色彩,一天一个样子,满目的绿色,渐渐蒙上一层灰,随着秋季渐浓开始间杂着红、橙、黄,像被打翻的调色板。
田野里呢,也是哪哪都好看,稻子、玉米、大豆都熟了,比起辽阔的天,这时候的土地显得拥挤。这是一种充盈着幸福感的拥挤,类似于除夕夜显得狭小的厨房。
其实,初秋要想看天,看云,看山,看庄稼,你只看一个地方就好——看水。小时候,每逢这样的季节,我们都会去叮当河边,半是帮大人的忙,半是玩耍。天光云影,山的轮廓,庄稼随风摆动的样子,都落在叮当河的柔波里,更显亲近,仿佛伸手就可触及。而俯身看水,你还能看到自己的样子,那张稚嫩的脸,和疾速弋动的鱼群、飘摇有致的水草,构成了一幅立体画。
一切都因为,初秋的水,太静了,太净了。夏天的雨,像青春期满溢的荷尔蒙,来得猛,来得快,雨水常常变成洪水,好不容易等到大小的河流澄清了,另一场肥雨可能又会漫天覆下。等到了秋天,雨就舒缓了,细细的雨丝,声音似有似无,落到河里,连一个水花都不再砸出来。水面如未磨之镜,除了风来起皱,其他时间都在配合这个世界的辽阔平静。这时候的秋水有多好看,想想美人的眼睛吧,“一双瞳人剪秋水”“眼似秋波横”。
庄稼在秋收中一天一天少了,它们纷纷离水而去。或者说,水,经历过春、夏、秋三个季节,终于完成了一个年度的使命,可以安静地迎来一个漫长的冬歇。
安静,往往会被认为带有忧郁的气质,所以,自古以来,尽管农人们那么喜欢仓廪实、瓜果香的秋天,但这个季节,在文人的眼里,总体上来说是不大讨喜的,容易让人泛起肃杀、悲凉之感,你看《诗经》里,写那些“思无邪”的情爱,都发生在春天里,等到了秋日,就是怀远和忧伤了。这种情绪的泛滥,以至于唐人刘禹锡实在是看不下去了,专门写一首诗来为秋天说话:“自古逢秋悲寂寥,我言秋日胜春朝。晴空一鹤排云上,便引诗情到碧宵。”
逢秋悲寂寥,应该是发生在中秋以后吧。从这个时候起,落叶越积越厚,大地露出土黄的本来面目,秋水更加安静,全然不见春风的蓬勃和夏日的暴烈。也是从中秋开始,雨少了,露重了。露重之下,荷叶败了,剩下残茎对抗季节,一天一天枯黑;浮萍和水草不知道哪一天都消失了,连逡巡的鱼群也都遁形难觅,秋水除了夕阳残照时泛出血色来,其他时间都是苍白的,没了初秋那会儿分不清是蓝是绿的透明质感,加上阳光的穿透力变弱了,所以水面也再映不出那么好看的天光云影了。
这时候,只有一样东西陪伴着秋水:芦苇。等到进入深秋,凝露为霜,这种从《诗经》里一路走来的禾木科植物,叶秆变得苍黄,芦花一夜白发。在苏北的大河边,它们到处都是,绵延浩荡,自顾自地发芽成长,在万物肃杀的天地氛围里,它们以一种突兀的苍凉呈现出来,美丽而决绝,像一场无望的爱情: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,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
就这样,蒹葭与秋水,被传颂了几千年,成为国人最具辨识度的审美意象。等到秋意浓到与冬搭界,再想听一场秋雨,那就真是太难得了。而这个时候,若能听到雨声,难免要想起蒋捷的那首充满哲学意味的词了:“少年听雨歌楼上,红烛昏罗帐。壮年听雨客舟中,江阔云低,断雁叫西风。而今听雨僧庐下,鬓已星星也。悲欢离合总无情,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。”
年少时,读它,觉得忧伤;人近中年,读它,就觉得恬淡。雨是一样的雨,不同的年龄,异常的心境,雨的秘语也就不一样了,人之中年,如秋之季节,是该慢了、淡了,也该看清、看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