街上的面馆,招牌上都要突出是手工面,这样吃得人多。有的面馆,进去就能看见大大的面案子,看见擀面。北郊文景路三路半一家,擀面的矮个,短脖子,虽然系了围裙,能看见腰上挂的一串钥匙,拿一根铁管当擀面杖,却动作自如。随着擀面的动作,铁管咣咣着,钥匙串哗哗着,气氛活泼,坐一旁等着吃面,也看了热闹。
有比手工面更好吃的面吗?似乎不该这么问。可就有比手工面更好吃的面——机器面!时光倒退,你去问我家乡的人,保管和我说的一样:机器面!
家乡的街面上,分布着许多家压面铺子,人们有需要了,根据远近去压面。端大的搪瓷盆,里头盛着面粉,盖了布子,出去是面粉,回来变成机器面。走进压面铺子,皮带轮在转轴上翻卷,压面机隆隆隆响动着。头脸,身上都沾满面粉的主人,在秤上称了,一斤也就三毛五毛,然后把面粉倒进竹编的大笸篮里,一点点加水,中和,揉搓,面粉变成指甲盖大小的一片片的,就可以上机器了。要重复多次,分散的小片连接成型,成为一匹完整的面,再给机器换刀,吐出来的就是机器面了。刀型分宽的,窄的,细的几种,吃汤面,细的适合。
平时,压面铺子冷清。日月紧张的人们,哪可能经常吃机器面呢。什么日子才会吃机器面?过事才吃:生日,红白事,一定得有机器面。街坊邻里,看见谁家的娃娃端着搪瓷面盆出去了,就知道,这一家要吃好吃的了。红白事动静大,来人多,进门刚坐下,臊子面就端上来了,都得来一碗,这还不是正式的,随后,还要坐席。这一碗面,叫垫一垫,让肚子别空着,等到吃席时,吃菜,喝酒,人不难受。吃席吃毕,臊子面还得再上,一定得机器面。油汪汪的,一根一根的,筷子挑起来一束,填充进嘴里,高兴也罢,伤心也罢,这一碗面,可是最要紧的一个环节,千万不能缺少了,不然,过事就不完整,也不完美。待客的人家,脸面上不光彩,会被人长久议论的。
最隆重的,就数过年了。搪瓷盆子装得满满的,一次要把宽的,窄的,细的机器面,都加工回来。压面铺子最繁忙的,也在年前的这一段日子。压面铺子里,挤满了人,都在说闲话,谈论年货的准备,外地工作的回来了带了什么稀奇。手脚并用的是主人,神情是疲惫的,也是高兴的。长架板上,一溜摆满了装着面粉的搪瓷盆,白色的,黄色的,带花色的,花色都不同,都在排队,都在等待。有的人,家里水都开锅了,就等着下面,那也得等,也得按次序来。
过年吃面,汤是专门吃面的汤,锅灶上大锅后面还有一口小锅,叫后锅,汤在里面烧得热滚滚的,醋,辣子,都放进去了,臊子是肉臊子,也是提前炒制出来的,装在另外的容器里,都凝结在一起了,上头一层白油,要用了,拿勺子用力挖,还要配合菠菜,红萝卜,豆腐,木耳,黄花菜这些素菜,也早就切成丁,炒熟了等着,面捞进碗里,上头搁上半勺素臊子肉臊子,再用汤一遍遍浇淋,一遍遍滗回去,浇透了,臊子热了,出味了,这才再添上一些汤,再撒些葱花,汤是汤,面是面,一碗面就能吃了。
在家乡,还讲究在大年初一的早上,吃金线吊葫芦。是什么呢,就是煮了饺子,再下进去机器面,饺子熟得慢,得三滚水,机器面两滚水就可以出锅了,给碗里捞了饺子,又捞了面,浇上半碗汤,一定多放油泼辣子,红红的一层,面长饺子圆,全被染了色,吃一口饺子,吃一口面,一个碗里,有两样好吃的,同时都享受了。为什么这么叫,好听,吉利,也形象。
那些岁月,人尽在嘴上挖抓,还吃不饱。记忆里,就觉得机器面好吃,清爽,不粘连。这其中有崇拜机器神奇的因素,也是因为是花了钱从外头加工回来的,而从心理上充分认可。后来,天天都能吃上,就不稀罕了。我出来工作后,在单位食堂吃饭,机器面吃得多,没有吃过手工面。师傅嫌麻烦,也没有工夫擀面。我回到家里,我妈高兴,说压机器面去,可是,我愿意吃的,却不是机器面,反而想吃手工面,想吃连锅面,想吃我妈亲手做的面。
出门在外,记忆的对应物,多是吃的。不一样的乡愁,包含了相同的情感。机器面是时代的印记,被地域上色,吃的不光是面的味道。手工面却有更为长久的力道,顽强地构成游子的牵挂和念想。故乡在远方,也在胃里,埋着,埋不住。只是,再往后,擀面恐怕不再是人人掌握的习常,而成为一门专门的手艺。至于机器面,还是离不开,还是要吃的,对于许多人来说,只是一种平常的面食,再也不会引起内心的波澜了。